一个人的城堡

作者：江耶　时间：2004年8月18日

　　天上总是有一些遮蔽物而不能透亮，无论我如何仰望不能看穿。我的是非之中被很多人强行加入意念，甚至被篡改和否定。父母的呵斥，老师的体罚，他人的侵犯，条令的约制，委曲像冬天深入过程中的寒冷，我阻挡不了。我想象自己当上国王的情景，在紧紧闭锁的空间，无需设防，自由自在，自己说了算，一切标准明晰，不会受到伤害。
　　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，从来没有离开我沉静下来的冥想。从最小的可能做起，我不会背叛自己。在学生时代，用半边的课桌、高低床上的一层进行建设。工作之后，用一张完整的桌子、一台电脑、一个书柜和一间屋子进行建设。这样的劳作不会停止。到了现在，在三居室的房子里，我坚决要求有一间独立的书房，我要初步实现我的梦想。
　　这是我的城堡，我精心构建的一个人的城堡。我在其中可以至高无上，诗意地真诚而率性。我的城堡简单、纯粹、直捷，远离卡夫卡的那个K抵达过程中的冗长和繁琐，也没有现实城池自守自大着的凝固和沉重。
　　街市上流连的目光在不显眼的书屋门面上徘徊，口袋里的钱币丁当作响，它们也被书中的颜如玉勾引。推开门，油墨的馨香带着微微的凉爽扑面而来，像一个渊博的人冷漠的脸孔后面一口井一样，不能太接近，更不能轻易深入。但如果真诚面对，却能让你如同揽镜自鉴，很快心情安然、平静下来。书本深沉，总是静静地等待，仿佛深山里默然无言的玉石，为了一次叩问许下千百万年。我的手指抚一下封面，光滑，坚硬，他们沉静而自信地守卫着自己家园，维护着独一无二且没有边际的精神领地。一只手端住，一只手的食指一页一页掀起，轻轻地，一点点。一个世界的洞口，光明忽隐忽现，前面风光初显端倪。一个红衣女子翘首盼望，挥手致意的瞬间，一阵暗香袭来，似曾熟悉气息，仿佛前世来生。
　　这是我的一把泥，这是我的一块砖，这是我的一块木板一柱梁椽。我像一只耗子一样，一点一点往洞穴里拖拽，让幽默的洞穴里充实、饱满。我像蚂蚁一样，生命不息，搬运不止，兴致越发。在学生时代，每一张来自老家的汇款单里，都包含有一本价格不高却被喜欢得要紧的小书、磁带、光盘。在上班之后，每一笔工资收入中，我都要拿出一部分打入预算，为我的城堡添砖加瓦。至于像现在偶有稿费单从某个编辑部飞过来，这是我遥远的同仁在对我关爱，仿佛心有灵犀一样，我会悉数投资到我的这个持久、庞大的工程建设之中，让我这个风雨不侵的小屋更加厚实坚固温暖。
　　从紧锣密鼓到精雕细刻，从集中施工到零零星星的敷设，城堡越来越高大、周密起来。坐在城中，转动底座活动、脚下有轮子的布质椅子，环视书柜内整齐排列、相互安然相处的书本。朴素的书脊像一个个人的侧影，他的习性、喜恶、方式隐隐约约地显露。走上前取下，他莞尔一笑，早就料到今天的结果，那是心与心的约定，被一根无形有丝线牵住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，总会有这样的一次。坐下来吧，打开，听另一个人来到城堡中倾诉，声音优美，娓娓道来，如春风抚慰，如夏雨滋润，如秋实闪烁，如冬雪照亮。这是我内心深处的风景，在我的城堡中，它们有了生存的必要和条件，可以绵延成片，丰满壮美，将我层层包裹，安然享受自己设置的乐趣。
　　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，是少年时代树立起来最大的野心，是城堡建设的终极。年岁的增长，心情的世故，幼稚的想法像那个猴子口袋里玉米棒一样渐渐少了，唯有这一点仍然揣在怀里，抱得越来越紧。一卷书，一柄剑，行走江湖，看风花雪月，吟济世豪情，一页一页积累，一本一本堆砌。这是我的的万里长城，在车厢、航船、飞机的一隅，眠目之时，抿住嘴，放弃观看，放弃言说，城堡便如老子的“大象”一样轻易架起。
　　屋外，阳光普照，上帝多么仁慈，他在关怀，用温暖的手，指示我要更加热爱。风雨依次过来，在窗口轻轻敲打，为我的城堡设置一道可以说服的背景。鸟语隔着玻璃诉说、吟唱，世界空灵而充满潜力。花香丝丝缕缕，它们在暗暗发动，多少个吉日良辰被镀上眩目的光芒。一堵墙在我的目光所及处迅速土崩瓦解，穿越城墙俯视天下是建立城堡的最终目的。我看到远处的河水涌动，看到远方的山峰耸峙，看到遥远的大海起伏不定，它们都不远万里向我奔来。我看到天上月儿明媚，星光不定，那个叫霍金的人正坐在轮椅上向我说着时间的来历。就这样，坐拥城堡，在最小的空间里，短短的时间中，我的跋涉已经不可胜数。
　　傍晚，窗户上的光线一缕一缕被一只无形的手收去，室内的灯盏亮了起来。一本书打开了，是我的翻动使它们的光亮得以显现，还是它们的光亮照耀了我的眼睛，我暂且不问。我们只是保持着凝视，两只焰火互相照亮，从一个深处抵达另一个深处，在狭小的空间里更加容易。这是饮酒或者中毒的过程，我感觉一种疼痛从心底升起，到达一定高度再回首满目悲悯地看我，而我就在这样的目光里完全沉陷、失去。
　　我停下来，在自己的领土内耕耘、播种、采摘。这是绝对的一个人社会，所有的生产流程由我一个人完成。一张稿纸，一支钢笔，一瓶墨水，犁开，洒下，浇灌，修剪，成型，收获，每一个过程都充满艰辛和快乐。城堡之中，天高两三米，水深一茶杯，而我已经满足，可以任意驰骋、高飞、潜跃。城堡外奔波的疲惫可以被抚去，天地中得日月之灵气可以收藏，心里理解和念头可以缓缓流出。心性使然，情趣之中，取一管箫，学古人自诉；横一支笛，回悠远的乡村记忆；还有口琴，我高中时购置的高档私人享受用品，一直随身携带，容易的吹奏使我浅浅地走进音乐的美妙境地，我为何不自己沉醉？
　　这是一个柔弱书生的天堂。躲进小屋，可能是回避，也可以是自视太高。邀清风明月，呼纸上三朋四友，多么轻易可能的方式。那些环绕的书本，一道坚固的墙体，我心灵的城砖坚决地抵挡住域外野蛮的袭击，谁都不可能真正攻克。在保护之下，我的骨头可以疏软，但仍然纯粹。我的生活可以简陋，但仍然自足。在城堡里活动，我建立起来的秩序不需要武力来维持，我的意识如春江之鸭冷暖自知，定然不会逾越，我就永远可以只是我自己。我相信自己不会走上歧途，不会自我背叛，不会让任何一步的迈出导致丢城失池。能如此，这个城堡就可以一直下去，用适合我的形式，精心呵护着我脆弱飘摇的生命。
　　物质不灭，世事沧桑，遥远的西域古老的王朝被风化成残垣断壁，在沙尘弥漫中时隐时现。我的城堡在沙漏的滴答声中也被一些外力侵蚀，到了一定的时候同样会沦陷于历史的尘埃。不仅如此，还有那些砖瓦，被人有意、无意地盗取、抽去，身体里的坚硬黄金在一点一点散失。城堡中的大厦巍巍将倾。如佛祖出城看遍生老病死，我的有生之年，必然相遇悲凉之景。但我会努力坚守、维持、加固，城堡将与我相互拥有、共存，在我的生命旅程中，我们抵挡外面的侵袭和自身的损耗与衰老，直到最后。
　　能如此，我也就知足而乐了。

　　阳光城堡于2007年3月转自：西陆社区《江耶文集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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