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局棋
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了风,请帮我问问他,他家的院子后头,是否已经开满了黄色的向阳葵花。
我其实已经摇了三次头,只是风没有看见。
风问我说,喜欢下棋吗﹖我说,我不知道。
他说,围棋呢﹖
不会。只知道怎么围起来。
象棋呢﹖
小时候会。现在忘了怎么下。
军棋呢﹖
只知道大小。
我看到风的两颗虎牙露了出来,我就知道我无药可救了。不过,我依旧很不知耻地对他笑成一朵花,我会下飞行棋。这下,风的整个牙齿都露了出来。我盯着他的嘴巴问,你对每个女生都露出你粉红色的牙床吗﹖一秒钟,我看到风的下巴都抬起来了,都可以看到他的胡子根儿了。我说,我说风,你一向都笑得那么难看吗﹖
风说,姑娘,难看就是难得看到。早知道你这么多问题,我就不把你捡回来了。
我说,我不是捡到的,只是,只是,你刚刚好遇到了我。
我走了,下午还有课呢我摸摸风的头皮。
好。走吧。风头也不抬。
我自己都很奇怪,会被一个16岁的小孩子捡了回家。也只不过是我一边走路,一边想事情,一不小心,和一辆单车碰了个面。不过单车的主人并不心痛他的单车,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。因为,我的惊叫声比单车落地的声音还要响。我知道这种车不需要喂它汽油,所以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种液体在我的脚边流,我就知道是我的鼻血停不住了。我那时候对风打了个手势。
风说,阿姨,对不起。
我觉得这是个比我鼻血流光还要严重的问题,而且,一路上,我都在考虑这个问题,到后来,风把我带回他附近的家里去止血,我还一直在想这个问题。
我把脸上的血光都抹干净了,盯着风,一字一句地问他,你——刚——刚——叫——我——什——么﹖我本来是很生气的,真的很生气,气得我鼻孔里都塞不住棉花团。
风用一根手指头把挂在我鼻头下的棉花团塞塞好,对我笑笑说,别生气了,阿姨。
说实话,叫我阿姨,我真的是气得不行了,脸都红了。不过红脸不是因为生气,是因为我发现,风是个很耐看的小孩子。之所以我要叫他小孩子,是因为,那时我正是姑娘十八一朵花的年华,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。所以我的鼻血又忍不住了。真的,我有些害怕了,我知道我的鼻子一直很娇气,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会对着一个小孩子不停地流血。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。
风在一边替我捂着鼻子,一边很大声地问我说,阿姨,你几岁了﹖都那么大了还哭。
这下我的眼泪真的忍不住了,呜呜呜,我才18岁呢。
18岁﹖天哪!18岁就流那么多的鼻血,以后怎么办﹖风像杀猪一样地叫了起来,好像我理所应当做他18岁的阿姨一样。
我18岁的时候,正在我的城市里的一所高中读高一。我从来都是个乖孩子。在学校里,除了读书,只做两件事,跟班主任顶嘴和不交物理作业。每天早上,6点半起床,7点出家门,晚上5点回家,日子过得像杯白开水,平淡而又理所当然。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,最后一排就我一个人。前面一排是比我高半个头的男生,因为他们的背后没什么好看的风景,所以他们从来不回头。班里的女生是单数,男生是双数。班主任是个长得很矮的女人,在开学那天,她抬着头对我说,杨晓月,你一个人坐吧。我也没有争辩,就一个人坐在后面整天整天地不说话。可是,我并非是一个不喜欢讲话的人,只是讲话也是一种习惯,只要开了第一次口,我就要带上针线。忍不住要讲的时候,好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。
我刚刚说了,我很乖,至少我爹娘是这样认为的。而事实上,我也的确是的。每天晚上,我都按时回家,做作业到11点,然后就睡觉。星期六和星期天,我也从来不出去,在家里没完没了地看电视。娘说,女孩子不可以晚上出去,女孩子不可以在男生第一次约你上他家的时候,你就满口答应。我很听娘的话,一直做她说的女孩子。所以,在我第一次遇到风的时候,我把自己自责得要死。娘教了我18年的礼数,我都忘得一干二净。那天,我是6点回的家,而且,我很清楚,我去了一个小孩子的家里,并且这个小孩是个小男生。
娘问我说怎么回来那么迟。我伸过头去,拿嘴唇碰碰娘的脸颊,轻轻说,娘,我回来了,今天学校做值日。老师说了,以后每个礼拜六下午都要大扫除。娘没有怀疑我,因为,我说得那么自然,都没有对她提起我流鼻血的事。我在吃晚饭的时候,一直盯着凉拌黄瓜微笑,娘敲敲我的头皮,我说,娘,我今天很开心,老师让我做值日组长。娘也笑得软软的,说,不就是一个值日组长吗﹖看你怎么高兴成这样。我说,嗯,可是,我从来,从来都没当过呢。
其实我也不得不承认当时,我的班主任的眼光是很独到的。班里那么多的孩子,调皮的也很多,她偏偏就喜欢注意我。我在班里很安静,不吵也不闹。可是,每次周记本发下来,她都要指着上面的文字问我写的是什么。她喜欢声嘶力竭地问我,你不写我规定你们写的下周计划,写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﹖我对她笑笑。我没办法,我就这个样子了。虽然我不太说话,在她面前也是低着头,可是,我固执地像头小毛驴。我说,我喜欢这样写,只写我喜欢写的东西。小个子的班主任很生气,我看得出来,是的,气极了,要我向她道歉。我到底是我娘教的孩子,我没有道歉,眼泪却忍不住了。还好,我是坐在最后一排,我从后门进教室的时候,没有人看到我在哭。班主任站在讲台上,一字一顿地说,我这辈子,最不喜欢的,就是自以为是,我行我素的学生。我把头看着窗外,突然觉得,我的班主任说得很对,我18岁了,才发现原来,我的心里,一点都不乖。
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风的时候,风说,哈哈哈,哈哈哈,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很乖的,因为,乖孩子不会在走路的时候做梦,也不会去撞人家的车。我说是吗﹖风你多大了﹖风说,如果你真的是18岁,那么我就是16岁。我说我看得出来你也就这把年纪,看你都只到我下巴呢,你的鼻子底下连青青的颜色都没有呢。风说,我可帅着呢。我娘娘(江浙一带有些地方对祖母的叫法)说我以后会长成一个好看的小伙子。我说我在你这把年纪的时候,都已经在想以后我结婚的时候,是该穿白色的婚纱还是红色的婚纱。
白色。风快乐地说,就像是围棋里的白子一样的白色。
风问我说,喂,你在哪里念书﹖我指着北面说,那里。风说,我现在读初二呢,以后我也要到你念书的学校去读高中,然后去考大学。喂,你成绩好吗﹖你英语好吗﹖你可以教我吗﹖做我家教好吗﹖我有点难为情,因为说实话,我的成绩不能算很好,全班48个人里面,我只考38名,而且理科都不及格。不过英语还算过得去。我说,好,我每个礼拜六下午来这里。
我认识风的时候,风是在市里的一所老学校念初中,其实也就是我念初中的地方。不过,我很奇怪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他,按理说,一个学校的走来走去都会觉得有点面熟。风说他是在15岁的时候和他支边的爹娘一起从大庆来到江南,他对我说,你知道吗﹖我选了五中是因为我听说那里是最乱的学校,可是教学质量却很好,奇怪,所以想来看看。风说,他喜欢有点乱的感觉,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自在,像是自己故意吐的丝一样。他说这个话的时候,我吓了一大跳,我说你都还没发育呢,懂什么懂啊。
风的家里只有一个娘娘,风的娘娘是我见过的老人中最好看的女人,挽个髻,还穿着斜襟的布衫,不过不识字眼,看到我就喜欢叫我先生。她知道先生喜欢吃肉,每次先生来的时候,她都煮红烧肉给先生吃。风的爹和娘在离市里30公里的小镇上做布匹的生意,那里是全国最大的布料集散地。我几乎都没有见到过他们。他们很忙,只隔一个月回来两次,而且都在星期天。风就一直由他娘娘照顾。风的家里有很多布,我每次去他家的时候,总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,风家里的饭桌上,写字台上都是铺着布头,颜色又很多。不过风从来不喜欢用自己家里的布头做衣服。有一次,他拿着一匹红色的布头说,不给你家教钱了,就拿布头抵吧。我都快笑死了,说,我嫁人也用不了这么多的红布头啊。他很认真地说,留着,以后你孩子还可以用。说这种没大没小的话的时候,我才觉得风真的只有16岁,我不想说风长得有多好看,因为我说不出他好看在哪里,但是,我很喜欢看这个小孩子。当然,我没有拿他的红布,因为我不能把它拿回家,我没办法和我娘解释红布头是从哪里来的。
那时候学校没有双休日,星期六都要在学校,不过下午是兴趣小组的活动。我报名的是书法小组,教书法的是一个写字手抖得厉害的老先生,从来不点名,好在我的字也不算差,不然我也没胆量每个星期六都不去写“永”字。
我在星期六中午对娘说,娘,我去学校了,兴趣小组完了就做值日再回来。娘从来都是相信的,我亲亲娘的脸,娘,我走了。
风从来不看猫眼,也知道是我。他总是在开门的时候说,不要一直按嘛,都听见了。
风是初中,有双休。风在双休的时候,是风的娘娘最忙的时候。除了给我煮肉吃,风的娘娘最拿手的是做艾饺。艾饺是清明时候吃的用艾草做的绿色饺子。不是清明的时候,娘娘也做。我自己的娘娘在我13岁的时候没了。所以,我也叫风的娘娘叫娘娘。在我教风音标之前,风的娘娘照例会有一盘艾饺拿出来,不多不少,正好两个。
风在吃着艾饺的时候,喜欢和我说他的想法头。风坐左边,我坐右边。如果不这样,我的筷子就会和风的打架。因为风是左撇子,除了写字,都用左手。除了讲他的想法头,风总是很大惊小怪地看着我的筷子,怎么不改改啊。那么大个人了,还不会用筷子。我知道我拿筷子很难看,两根筷子夹菜的时候像个大叉叉一样,而且食指翘在一边,夹不住圆圆的菜。好在在风的面前,我也不怕难为情,用调羹也自得其乐。
风的英语真的不是一般地差,他念英语单词的时候,我笑得死去活来的。风的娘娘听我和风在房间里笑,总是喜欢在外面说,艾饺好吃吗﹖还要再吃一个吗﹖风在那时候,总是很认真地说,你不要我的家教钱,也不要我的布,那我以后教你下棋好吗﹖也算我和你扯平了。我不想和风扯平,一点都不想,但我还是点点头,说,好。
我没告诉他,我不会下棋,如果他要教,是要有很长时间的。
高二的有一天,小个子女人把我叫出教室,站在走廊的窗前,很突然地问我说,杨晓月,你还想要念书吗﹖你都不和班级里的同学交往,你到底有些什么朋友﹖为什么你的周记上还是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﹖你的朋友也都是在念高中的吗﹖我说,老师,我还是想要念书的,我的朋友在念什么,和你,和我,都没什么关系。这是我第二次和我的班主任顶嘴。她说,我看你连毕业都成问题呢,看看你的物理,你都懂些什么﹖我站在她面前,没有再说话,因为,我在想,一个在娘面前的娃娃,怎么会是这样站在老师面前的呢﹖
以后,我都没有交过物理作业,也不去想一个箱子被推下去,会有几个力,后来我才明白,有些事,想得越简单越好,因为我高二的时候,不但没有被踢出学校,我的物理还是A级。我打了自己几个巴掌都不相信这个事实。
那时候,我还是和风在一起。我是说做他的家教。每个星期六下午去吃娘娘的艾饺,教风怎么读音,他说他的想法头,我说我的想法头。从来都没有说到一起去过。毕竟,他还是个到我下巴的小孩子。
我嘴里塞着艾饺,含糊不清地对风说,我老是想,有一天,我心爱的人,他是骑着一辆自行车来接载我,可以没有礼服,可以没有音乐和玫瑰,但一定要随身带着很多手帕。
风问我说,为什么要有很多手帕﹖
替我止鼻血啊。我说。
可是,你知道,现在很少有人用手帕了。风随手抽了一张面纸,擦着嘴边的糖水说。
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﹖
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是认识风的。即使后来风真的和我念同一个学校了,也没有人知道。我高三的时候,风就在楼下的教室。风在二楼,我在四楼。风念高一,我念高三。风18岁,我20岁。
风在那时候还是叫我姑娘,我不小心流鼻血的时候就改口叫阿姨。风本来是叫我丫头的,不过他每次这样叫的时候,我都会用眼光杀人。风说,为了保护我的眼睛不变成斜眼,他是不会叫丫头来气我的。我说我还正是双十年华呢,经不得气的。
丫头,在我们的方言里有两种意思,鸭头和丫鬟。
风在第一次叫我阿姨的时候,才到我下巴高,第一次叫我丫头的时候,他的眼睛正好平视我的眼睛,叫了无数次丫头以后,我要微微侧头仰着看他,就像我流鼻血时仰着头一样。
风说话的口气还是不加修饰的,和我两年前遇到他的时候一样。不同的是,风开始有了女生的电话。我知道小女生喜欢听这种口气,漫不经心,又带点孩子气的口气。正如风的娘娘预料到的一样,风18岁的时候长得不赖,每天收到的情书,比我每天写作业用的纸张还厚。风拿情书用来当书签和垫杯子,唱着半调子不通的情歌,念他的英语单词,吃着每礼拜一个的艾饺。
我想我还是保命比较要紧,如果被那帮小女生知道我认识风,我就只有每天屁颠屁颠地送情书的份儿了。不被厚松底鞋踩死,也会被她们的眼光杀死。
所以,我郑重地向风宣布,风,高三了,我不能再有空和你读英语单词了。
风吃着艾饺,满嘴流着糖水含糊地,不经意地回答,好,姑娘忙你的吧。我自己会搞定。下次来的时候。别再把门铃按得震天响。对了,还有,圣诞快乐
下次﹖我笑了笑,下次会是什么时候呢﹖我在心里暗暗地说。
圣诞快乐,风。
学校每年都会过圣诞节。不过不是学校出面,每个班级都会在平安夜的时候开party,有蜡烛、蛋糕和礼物。舞会也少不了,舞会完了就互相送礼物。然后男生会有借口送女生回家。
高三的平安夜,我也准备了礼物,是一块手帕,绣了花的,不是我绣的,买的。
就是因为料到我不会送出礼物才买了手帕的,我坐在教室的一角,看到舞影双双,我伸了个懒腰,文科班,男生跳起来都比我矮。跳完了舞,对跳的人就互送礼物。我看看手里手帕,随手拿过桌上亮着的蜡烛,轻手轻脚地从后门溜了出去。
快10点了,教学楼的楼灯已经熄了。我举着蜡烛,一步一步小心地往下走。高一高二的party都已经散了,二楼三楼也没了灯光。下了楼,总算有了路灯,吹口气,把蜡烛吹灭,手一甩,丢进停在路边的自行车车筐里,解放了两个手,插进口袋里,心情开始大好起来。
路过楼梯的拐角,看到一对成双的人影,不好意思多看,怕打扰了人家,轻轻地从远处绕了过去。
天开始下雨了,该死的天气今天没骑车也没带伞。
正在诅咒着的时候,背后响起很尖的口哨声。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。
你吹什么吹啊﹖吓得死人你知不知道啊﹖喂,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啊﹖你娘娘要担心的。我说话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特别大。
嘿嘿,风在我背后笑着不说话。我回过头,看到风的笑脸,还有他的身后,角落里,站着一个女生,长发而文气的。
你今天也做骑士啦﹖我在风的人前人后转了个圈,冲他眨眨眼睛。
丫头,你没事做是不是﹖没事做,走吧。回家吧。风拽起我的胳膊就走。
回家﹖我紧张地问,回什么家﹖
当然是你自己家了。风很有兴趣地看着我,坏坏地笑了一脸,怎么﹖难道你还想回我家啊﹖
想想也是,我一边回头看了看站在角落的女生,看到她的眼睛很漂亮,一亮一亮的,心里就没来由地湿了起来。
风骑的就是我第一次看见风的时候,被我撞到的单车,银白色加着黄色,在夜里也很显眼。风单脚钩着地,半回头地看着我说,今天好像每个女生都会被送回家,你,嘿嘿,别说是没人送吧。风看我鼓起了腮帮子,更加乐不可支,看看姑娘你也好歹是五官端正啊,顶多是发育不良一点,让人分不清前胸后背罢了,再怎么惨,也不会是没人送你回家啊。
我眼睛都快瞪斜了,风,你要送就送,别在一边喝冰水说凉话,你嫌我鞋底太厚没往你脸上磨是不是﹖
风仰天长笑三声道,丫头,上车吧,上车再磨鞋底也不迟。
怎么上﹖
怎么上﹖别说你连跳单车的后座都不会﹖
不会就不会啊,我又没学过怎么跳
这个东西也要学吗﹖你裤子一提,两腿一蹬就搞定了。风的白眼越翻越大,头摇得我眼都花了。行了行了,你不用跳了,哪,我在车上定住车,你就像骑马一样坐在车后座总行了吧,骑马的样子总知道吧,别再和我吵你连骑马都不会啊!不会你就自己骑我的车回去吧,骑车总会的吧。
可我是不会骑马啊,我又没有骑过马。我小声地抗议。
不上车就拉倒,阿姨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,晓得这样我早回家了,回家听我娘娘唠叨,搞不好我的头也还会比现在的小。
没办法了。好在已经不早了,路上也没多少人了。等在这里被雨淋死还不如难看死。
风在一路上唠叨个不停,你以为我车后头带着个拖脚黄蜂很好看啊﹖要是在路上被认识我的人看到,明天班里的女生都会伤心死的你知不知道﹖喂,你嫌雨淋得不够是不是﹖不会往我背后靠着啊﹖你紧张些什么啊﹖是我阿姨才让你靠的,你别想得太臭屁啊
我突然一点都不想说话,很奇怪的,对风的喋喋不休没有还嘴。雨细细密密地一直在下,我靠在风的背后都可以感觉到风一起一伏的呼吸,和风的温度。
这次,我流的不是鼻血。
我家的楼下,雨开始下大了。
上去吧,你娘要担心的。咦,我的后背衣服怎么会有特别湿的一块啊。
没看见雨下大了吗﹖你站在屋檐下当然有水滴下来了。我微微侧过头,站在路灯的阴暗处,揉揉眼睛,扔过去一直握在手里的手帕,哪,拿去擦吧。
圣诞节以后的好几个星期,不去和风读英语单词,很少见到风了。虽然在一个学校,但是教学楼有好几个楼梯,上上下下,碰到的机会也不多。风还是有电话打到家里,和我说他哪天的英语课闹了什么笑话,两个人在电话两头笑得死去活来的。
其实,那时候,风的英语已经跟得上班级了,也不再是办公室里的常客了。
高三的时候,换了班主任,我的成绩还是不上不下的,对于我这样挂在半路的学生,是办公室里的常客,老师几乎每天都会找你去谈话。
我跟在班主任后面进办公室的时候,一眼就看到了风。风的脸上眯眯笑的,看样子是在受表扬。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,抬起眼角看了看风,风低下头,冲我挤挤眼睛。
我的白眼丢到半路,班主任就回过头来了,杨晓月,这次模拟考,你……
这样的说教听多了,我自然有一套对付的方法,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听,心里却可以天马行空地乱想一气。
班主任讲了些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听到,不过,周围人的惊叫我却听到了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已经有人替我捂住了鼻子。
每次做白日梦都会流鼻血。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个问题,风的手捂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。
只有两个人会动,其他的都立在那里了。
风替我捂着鼻子,一手拉着我就往一楼的校医室跑。一路上风光无限,回头率极高。那些眼光落在风的身上是温柔无限,落在我身上就是小李飞刀。
我坐在校医室里,张大了鼻孔让人把棉球塞进去,风在一边转过头,肩膀一动一动的。
我觉得我是头说不出话来的大鼻孔的猪,如果风是为了这个在笑的话。
怎么﹖没见过美女流鼻血是吧﹖
这下风转过头来,一手指着我哈哈大笑,美女﹖是啊是啊,没想到美女流鼻血是这么难看的啊。怎么﹖傻掉啦﹖流鼻血太多了吗﹖风突然停了下来,紧张地看着我。
我把塞了两团棉球的鼻孔对着风,手舞足蹈地指着风的手,结结巴巴地,风,风,你的手,你的手。
我的手﹖手怎么啦﹖风奇怪地看看我,又看看手。
风的手里拿着一块手帕,平安夜那天的手帕。
风不在意地笑了笑,本来就想要还给你了的,不过现在都是鼻血了。
一,二,三。只要十分钟的路,就可以看到一堵墙,上面写着红酥手,黄藤酒。接到通知书的那天,风和我站在墙的前面。
你说,陆游来看唐琬,是怎么来的﹖走路还是骑马呢﹖
风抓了抓头发,怎么来的﹖总归不会是骑自行车来的吧。
也对。站在这样一堵墙下面说着这样的一个问题也的确让人好笑。
那么,从这里到上海,可以有汽车和火车呢
什么﹖风睁大了眼睛,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。
我是说,我对风笑了笑,我要去上海了。
风看上去很高兴,姑娘,去吧,我会给你来电话的。
风的电话只来了两年。每个星期一个,在每个星期的最后一天。他说着他在学校里的糗事,说他的模拟考,说今天又看到了一个漂亮妹妹。直到有一天,风说,爹和娘的生意越做越好了,要去最南方。风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很开心,爹会给我买红色的宝马,我开着车一定很帅。
那么,那么,风,你的高考呢﹖我在电话的一头轻轻地问。
沉默了很久,没有声音。也没人说话。
我都可以听见我的鼻血流下来的沙沙声。
一条线如果只有一个头,那么还会有结果吗﹖就像是我流的鼻血,没有人来止,就一直流一直流。
就像是风说的一样,我原来真的不是一个很乖的孩子。娘不在我身边说话,我都忘了要留着一身白皮肤以便回去证明我没有到处去疯玩。
我在最有太阳的时候,走一个钟头的路去海边,晒脱一层皮回来。休息的时候去图书馆恶狠狠地看言情小说看它个天昏地暗。不去上英语课,坐在寝室里发呆做梦,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。
我开始有了男朋友,我长大了,开始第一次的拥抱接吻和亲密,好像一切都只是个不得不要去做的过程。
我在电话里说娘我很好真的很好,声音笑笑的,却一直流泪。
风他只有看过我流鼻血从没有看过我流泪,如果他看到,他会为我流鼻血吗﹖
没有说过再见,是不是意味着还会再见。
23岁的夏天,我回到了我的家乡。在大太阳底下,每天骑着一辆蓝色的单车横冲直撞,来来回回地疯,晒了一身黑。
在我冲过快变成红灯的绿灯的时候,我听到有人在叫我,一个很好听的声音。一个很帅的急刹车,我回过头去看对面的马路,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微微笑地带着一脸的抱歉看着我,冲我摆摆手。
我和她隔着马路站了45秒钟,等变成了绿灯,她跑了过来。
学姐,你好。她伸出一个手。
你好。我眯着眼睛,也腾出一只手,握住了她的手。
我看见站在安全岛上的警察叔叔都回过头来瞪着眼睛看着我,我有点不好意思,因为我把女孩的手握得紧紧的,喊得整个十字路口都听得见我在叫,啊,我记得你
之所以记得女孩,是因为那个圣诞节,站在风的身后角落的女生,现在就站在我面前。
我有点拘谨,咖啡店不是我常来的地方。可是——我看了看身边的女孩,很精细而白皙的,我都舍不得让她晒到太多的太阳。我是猪也已成精了,不怕开水烫,更别说是39度的太阳。大学三年,嘿嘿,我摇摇头,什么都可以变。
女孩看起来是温柔而有礼的,我都不忍心用大嗓门和她对话,只好一直一直地冲她笑。
今天很巧啊。女孩先开了口,学姐你黑了很多,和以前高中的时候看到的皮肤很不一样。
呵呵,我可不是故意的啊,没办法啊,实习的时候太忙了,天天在这样的大太阳底下晒。我有点乐呵呵地看着我的皮肤,也没什么嘛,小麦色,可是很健康的颜色啊。
可是,可是,女孩有点结巴了,停了5秒种,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的,但又是轻轻地说,风也不是故意的。
轮到我哑巴了,我透过玻璃窗看到我的破单车,颜色也褪得差不多了,旧旧的像是给人揉皱了的一样。
哈哈。风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理想和打算吧。这小子说不定在哪里风光快活
我把铺了红色格子布的木桌子拍得咚咚响,一脸开心。
风没有参加高考,是因为学校不让他考。风在体检的时候,被查出有心脏病,听说很严重,以前都没有发现的。学校说,即使风考上了,也不会有大学要他的。女孩说的时候,眼睛里一亮一亮的,就像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样。
你不想知道风现在好不好吗﹖女孩还是轻轻的声音,像是怕吵醒做梦的人。
我看着窗外的阳光,微笑地,慢慢地,答非所问地说,我一点都不介意我心爱的人,他是用什么样的车来载我,可是,我想,风他一定介意用他的车载什么样的人。
我听见身边的人,轻轻笑了出来,像是在笑人不懂事,长长的一声叹息。
女孩说,风现在很好,他的红色的宝马也还在。他也载人。
呵呵,我也冲她笑,香车和美人啊。
可是,女孩抬头看着我,风还是喜欢骑单车,没事的时候就骑。他从来不载人,也从来不说为什么。
女孩没有再说话。我知道她没有说话,因为她很奇怪,我也知道她很奇怪,因为她看见,她的学姐没有再出声。
杨晓月连哭都没有声音。
出了店门,正面就是公车站。女孩再也没有来过这家店,可是,有太阳的时候,她的学姐会一个人坐在窗户边,看着路上的自行车来来往往。单车已经破得不能再骑了,也没有再买,一个硬币就可以回家。
我走出店门的时候,手里握着一个硬币,等着公车回家。
我摊开手心,在阳光下看到硬币上的字。1995。
1995年,杨晓月认识了常言风。
杨晓月说,我心爱的人,是会骑自行车来载我。
6年前的平安雨夜,风载过我,只有一次。
杨晓月说,没有音乐,没有礼服和玫瑰,我心爱的人,身边一定要带着很多手帕。
6年前的一天,风的手帕上,湿了我的鼻血,也只有一次。
常言风说,我以后教你下棋好吗﹖
我不想和风扯平,一点都不想。我说好,可是,我没有告诉风,我不会下棋,如果他要教,是要有很长时间的。
很长的时间,只要是刮风的天气,我会很有兴致地下棋,不会也没有关系。左手拿白子,右手拿黑子。
一个人下棋,可以下满全盘,却永远只会输半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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